斯托卡和透明盒

三十多年前,她就告訴我她想消失,不留任何痕跡。只有我知道她想表達什麼。她從來都沒想過逃離;從來沒想過改變身份,在別處重新開始生活;她從來沒想過自殺,因為一想到裏諾不得不處理她的屍體,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的目標不是這些,而是別的:她想從人間蒸發;她想讓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消失,讓關於自己的一切都無跡可尋。因為我十分了解她,至少我認為我瞭解她,我覺得她一定找到了辦法——不留一絲毛髮、從這個世界消失的辦法。
——《我的天才女友》

都是玩萌百玩的。那個時候,惡俗在萌百有一定影響,幾位認識的編輯者也被人肉。那個時候不叫「開盒」,叫「人肉」。回想起來,不止萌百,網絡上常常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孫笑川的破罐破摔泰然自若還未廣爲流傳,四處卻傳播着如何防止被人肉的指南。賬號別用一個名字,別用一個頭像,註冊郵箱用小號。我並不真的擔心人肉。就像當時少有很清醒的網友一樣,沒幹什麼奇怪的事情,不太可能被人肉。但像個特工一樣戴着假面具參加各種集會,還是很有意思的。

萌百上認識過很多有趣的人。用戶頁是博客的起始,那是能自己裝修不用開黃鑽的 QQ 空間,你踩一下我踩一下,學習 CSS 和 JavaScript,當然還有亂七八糟的 MediaWiki 魔術字和神祕的 API。然後才是自我介紹。驕傲地報出自己的中考成績,甚至自己的學校,而且又是當然,好多 OIer,還有小小留學生,國籍在美國新加坡的中國孩子。有些遙遠,卻天真地相信過自己也會走到的位置。

從此我的一大愛好就是找用戶頁看——找博客看——斯托卡。然後,有些驚訝地發現,人肉是如此簡單就能實現的。第一次找到的時候會有些高興,把記錄的信息寫下來。但不久就刪掉了,知道又怎樣呢?印象深刻一位朋友,隨意逛着貼吧看到了他的用戶名和一樣的頭像。「啊,這樣厲害的人,之前和我那樣說話……」這是比天真相信然後自顧自失望好多了的體驗。但我還是沒有記錄下來。知道又怎樣呢?

第一次上外網,很奇怪大家不用網名用真名。但再往前看,似乎大陸網站也曾是這樣的姿態。人人網什麼的。我註冊的時候,還在玩假面遊戲,用的是假名。但那時人人網本就將要死去,即便使用真名,在網絡與同學重逢似乎對這一輩也不太可能了。

Lofter 上有個奇特的術語,叫作「日lof」。第一次見到,完全無法想到含義。「日」作動詞,即從上到下把這個用戶一堆作品都點贊。爲此辯護者稱,如果點到很久以前的黑歷史實在很羞恥,另有像是被視姦很噁心的說法。有說是學櫻花妹「不安です」,推特設成允許才能關注,不會讓你看的。

如果……如果想要消失。如果想要隱私。我會把一切都刪除。會把硬盤奉爲神明。如果想要安靜。我會把通知關掉。或者,我再也不會登錄賬號。

但我不會這樣。在我發現死去的東西仍活着的時候,我發現我無法消失。我寫文字爲了忘記痛苦,但就像我一直明白卻忘記相信的那樣,反覆的刺激結局是適應,文字一瀉千里,我吐了一大口,吐了一口,吐了一小口,吐出食塊,吐出食糜,吐出酸水,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吐的了,吐出胃吐出血肉。書寫的效果甚至不如閱讀嘔吐物,落筆的瞬間生氣已經全部溜走。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希望我有一個透明盒。就像那些萌百認識的網友一樣。如果你發現了,請發現吧。祝願你有和我一樣的感受:偶然揭開謎底,好像在玩遊戲。我會努力去寫的,只有一下也好,我想忘記一下痛苦。而且,我想幫助你忘記你的痛苦。我曾經太害怕太多東西,但這反而讓我失去了更多。我已經那樣與我的世界的敵人戰鬥了,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只有這些而已。

热爱生活、闭嘴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