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行

天才

「我吃蘋果不說話。」

我已經不記得這件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了——說到底,正是因為這連事情都算不上,我才會毫不猶豫把它忘記吧。總之,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引得祖父生氣到不想和我說話,於是順口溜一樣對我這樣聲明瞭絕交消息的。甚至我還不清楚他是否在生氣,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只不過是母親告訴我這件事,我才戰戰兢兢認為可以肯定。而且以下這一句話,也全部是從母親那裡聽來的。

「我吃西瓜呱啦啦。」

據說是這樣——據母親說,我是這麼回答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三四歲小孩隨口說出的對仗有什麼特別之處,反正我現在是特別不喜歡吃西瓜的。大概有一部分原因是祖父聽過這句話之後,突然永遠繃緊的臉有點鬆懈下來了,使我大吃一驚,不知何所適從吧。


滬教版的那篇葉開先生一字一句證明為抄襲並改裝的《餐桌上的大學》,我看著便眼熟。仔細想想,好像一到祖父家裡去,就會在餐桌上被提問各種問題。我總是憑藉小孩子的特性胡謅一番,惹得祖父臉色鐵青。

祖父上高中的時候,十年浩劫開始了。我不知道具體的內容是什麼,只知道祖父對此深惡痛絕,怯懦如我,自然無法膽大包天,尋根問底。當聽說當年不知如何逃過浩劫的同學成了什麼「中科院」裡的人後,他忿忿不平,大聲宣稱:在學校裡的時候,那傢伙成績根本就沒有自己好。

我相信祖父的話。生在僑鄉的祖父,年紀輕輕就跑去島國,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光憑這一點,我就可以頂禮膜拜了。然而,終其半生,他只當過區區鄉村學校——真正的一個班四個人的學校的化學老師。

一定是因為沒有機遇,一定是因為沒有機遇。

往祖父的眼睛裡,我看到這樣一行字。


父親被稱作天才,大概也是祖父一手製造的。從前在村中算得上是傳奇的事件便有許多關於父親——五歲小孩做出高中化學題目,口算五位數乘以五位數之類的如今看來可以登上無人觀看的天才兒童節目的內容。

當然,我也相信父親的光榮事蹟。身為父親小學同學的母親哭笑不得地證明:每天上下學,父親總是站在路邊街機上玩遊戲,要不就是躲進遊戲店看別人玩遊戲;上課時,也一直呼呼大睡,老師也不想叫醒他。不僅如此,母親親眼見證父親打勝班上欺負母親的那個男生後,老師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情。唯一的原因僅僅在於,父親總是成績夠優秀——起碼在鎮上的以福清話所謂之「ㄅㄨˋㄙㄚ」的學校是如此。

於是,祖父便盼望著父親考上個清華北大,父親考上的卻是清華的研究生院。祖父又發言:請當上科學家,父親卻在研究生院裡選擇了計算機系,當了個透支眼睛的程序員,且發揮其無賴的本性,獲得了高薪待遇。

然而,祖父的遺憾並沒有被填滿。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被祖父家罵得很醜。稍一深究,就能明白其中涵義:祖父家不滿意父親與母親的婚事。母親雖然不如不知是不是父親出於自戀心裡而說喜歡自己還因此使另一個喜歡她的男生自殺未遂的那位清華的黨支部書記,也是人人羨慕的畢業於師範學校的公差者。但是祖父的要求毫無疑問也得到前文所述的書記的水準,便造成了我可憐的遭遇——畢竟現在看來,完全沒有證據說明我醜。


直到現在,我的冤枉才被平反——這並不意味著我從醜變美了,而是因為我以前五名的成績考入了某個看似很厲害的學校。

「我就說我們家有天才的基因。」原本嫌棄學費太貴的父親對屏幕另一頭同樣得意的祖父說道。我只是仰望身高也能稱作「天才」的那個父親,沉默不語。


我十分尊敬我的班主任。明明早已四十幾,卻能夠留著烏黑的一頭長髮,仙女一般在教室裡踱來踱去,頗有初中那個第一篇選自高爾基《童年》的課文裡祖母的形象。遺憾的是,這個學校並沒有像班主任一樣使人舒心——雖然看上去很厲害,實質只是某個名大學新辦的一屆畢業生也沒有的學校,校內大多是不想上公立學校,卻考不上本地可靠私立的學生。正因如此,也難怪班主任在抓鬮獲獎學生時,看見我的名字會開心,慶幸自己並沒有選到那些被父母用錢堆起來的學生。

但我還並不值得班主任如此重視。換用歷史書中所描寫的話,那就是「農民階級的侷限性」導致了悲劇。我奇怪地不太學習,也能在所謂「農民工」小學裡長期盤踞榜首,因此既完全沒有達到我偷偷瞄到的母親微信朋友圈裡那些教育家們所說的小學的養成良好學習習慣的目的,也從不參與同齡人喜好的遊戲中,而是沉溺於一個人的玩耍裡。雖說這個學校並非有什麼名堂,我仍然遇見了一兩個勤奮刻苦的敵手。在此趨勢下,我必定憑藉自己的性格悄悄退出戰爭,躲到一邊去。可是當我回頭看班中時,入學時比我拿了高一等獎的同學已經更早退出沙場,使人不免懷疑他的入學獎是否是走了家長是教職工的後門,把我推到了班級的風口浪尖。

「就算這樣也沒有用!」我極想喊出這句話,繼續自己優哉遊哉的日子。

事實證明,這種日子還能持續一會兒是肯定的,卻不能長久不變。我像長跑時一樣,眼睜睜看著那些用功的同學頭也不回地超越我,使我望塵莫及,又由於肌肉無氧呼吸的產物乳酸的影響而不想行動起來;又如和人扳手腕,一直被人說沒有用力,不分上下時自己逃脱掉。


「對不起!對不起!」

最近,某個人一直想說這句話。是誰呢?仔細思考,似乎這個人就是我自己。

對不起,我無法努力起來。

對不起,我想要休息一會兒。

對不起,我想做一個天才,不用努力也有好成績的天才。


青春

我要醒來啦!

乍一看,一個像醒來的人好像不會說這樣的話,倒像是搞笑漫畫裡殭屍起來時可能會這樣說。

不錯,我就是殭屍,並且我要醒來了。掘開龜裂的泥土,剖開不毛的地皮,擊碎風化的墓碑。我馬上就要醒來!


我沒有撥打母親的電話,直接跟著同學飛奔到教務處,氣喘吁吁地看著老師。他的身邊圍著一群初三年級成績較好的學生,唧唧喳喳著什麼。我將目光移向桌面上那張平而在陽光照射下顯得粗糙的紙張,眼睛裡映出那一行字:

西安交通大學少年班招生報名表。

報考吧,報考吧,報考吧。謎之聲迴盪在我心中,我憋足了勁,終於克服了溝通障礙,出口的卻是淡淡的一句話:「老師,我要報考。」

那一瞬間,從口中迸發出的好像不止是這句話,有種沸騰著的令人感到陌生而又可怖的情感也傾瀉而下,未及地面,就觸碰到那生來不能夠接觸的人世的空氣而汽化消散了。


如果我是像天野遠子那樣的文學少女的話,就要以想像來構出這一對我來說可謂瘋狂之舉動的藍圖。我從此開始奮鬥,與那群品格高尚的人一起學習,擁有那種人們所歌頌的美好的青春;無論考不考得上這所大學,始終能夠為自己的青春留下可以示人的一面,足矣。

因為我是「文學少女」,所以這一切衹是我的想象而已。


殭屍用腐爛的手臂挪開沉重的棺木,面無表情地向無底深淵看去。半晌,隨著有什麼輕盈的東西落在地面上的聲音,墓地裡已再無身影。


城牆

長安是個好聽的名字,於是,我執著地想把這座城市稱作「長安」,被同學戲謔了一番。我才不管哩!在城市裡住多了,總是忘記有城牆這種東西。因此,國慶假期的第一天,剛走出長安的火車站看見城牆時,心裡好像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似的。

「我們待會兒上去看看吧。」我對父親說。

然後我們開始了一段一千六百米的路程,一段四個小時的路程。從下午兩點鐘,拖拖沓沓,一直到六點鐘晚飯的時候。

「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吧。」在租著單車飛馳的人群和戴著耳機跑步的人呼嘯而過的聲音中,父親一直氣喘吁吁。而我看著他,非常不尊敬地感到了可笑。這個人才不是什麼天才,應當是一個躲在家裡、常年不出門的頂著「高級程序員」帽子的廢材才對。我所以為身上纏裹的「天才」的紐帶,完完全全地不存在。一切變得透明可見起來。

角樓上亮起的發光二極管、女牆在夕陽照射下漸漸變得明顯又漸漸變得模糊不見的輪廓、城垛邊立起的燈籠杆子、腳下被磨得朦朦朧朧的石磚廠標誌,和時間的流逝、路途的疲勞一樣變成了鏡花水月,剩下的衹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こうようかん。這個看《京吹》時縂見到的一個詞語忽然變得非常容易理解了。

我無所畏懼!雖說上一個說這句話的人頭掉了,我仍然心中不住地想。

想著想著,頭歪了——沒有掉,歪了——歪進了考場,上頭兩個眼睛對著幾為空白的物理試卷,歪了。右邊桌上的考生,也摩挲著鉛筆和草稿紙,試卷上白淨得像我一樣。

站在城牆上,我無所畏懼。錯覺一直伴著人,直到他看見現實。

國慶假期一結束,我就從西安直接回到學校。准考證號也給扔在了旅館的紙簍裡,成績自己也查不了。


後話

年輕的被叫做「博士」的姚書記,一定是最不受學生喜歡的老師。此時,他搖擺著略顯肥碩的身軀,走進我們的教室。

神思像往常一樣飄出窗户。

「我們決定下個學期就組建專門的班級來考西交大。上次周某同學和陳某同學雖然還是初二,但成績比我們初三的很多同學都高;你們也可以看到初三有一個同學考上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雖是初二但因為一個月之差已經不能再報考了。老了啊。

當然,這個自說自話的學校才不會建那種專應付一門考試的班級。

热爱生活、闭嘴與死亡